斜阳照水

倘若终有一死,我愿在墓碑上刻下我们的欢笑,嘲弄了死神和光阴。

夏五|大雾




衣袖上的血迹竟然可以干得这样快。

溅起、凝固,就像两盏目光,倏地点燃,再被凌空掐灭。或许是自己已经出神太久的缘故,时间的概念在迟滞的思绪里暂时缺位,等他再度惊醒,眼前便只剩两具尸体,摇晃的门板前突兀横陈。风缠上手臂,像呜咽。

木门的影子被吹斜了,门外是山间逐渐清朗起来的秋光。叛逃师门、手刃父母。秋光却不为这些令人心惊的字眼而黯淡半分下去,自顾自明着亮着。


夏油杰推门而出,走到寂静无人的山谷,把浸透鲜血的袈裟外套脱下,按进河水里漂洗。

还没完全回过神来,眼前旋转震颤着的,暗黄暗绿暗红,是另一条色彩浑浊的河,在清水中就不太容易沉没。水面上有湿气雾气,被浓重的血腥味硬生生劈开,莽撞地袭击着他的嗅觉。

不太想看河水映出的自己的表情,闭一闭眼,脑子里却和电影倒带一般,开始近乎失控地回放起先前的画面:手起刀落,隔着一层骤然变成惊诧的眼神(这眼神又如同灯火般迅速熄灭),血从父亲的衬衣母亲的和服,从随便哪个目之所及处涌出来。他想到这里忽然泛起一阵生理性的恶心,这不适感盖过了一切恐惧和歉疚,算是一种后知后觉,毕竟当时收刀的时候心里木木的,疼痛在神经间缓慢推进,道阻且长,仿佛走完这一步也并没有那么艰难。

但他还是被那种强烈的不适裹挟住,捞起湿淋淋的袈裟时几乎没法站稳,他又闻见那股顽强的血腥味,确信自己的恶心感也并非全然来源于此。

 

而就在此时又很突兀地想起五条悟,那时候他们也一起做杀伐的事情,咒灵的味道同样像沾满呕吐物的抹布,两人回来的时候谁身上也不比谁好闻。但五条悟,宿舍和自己对门的亲密同期,他晚上洗完澡就晃进自己房间玩,毛茸茸的脑袋拱到自己肩窝处,就让自己情不自禁联想起一只大白猫(之前街头闲逛时他和他一起喂过一只萍水相逢的流浪猫,夏油杰说猫多乖多可爱比悟都好,只流浪猫果真是流浪的命运之后就再没遇到过,五条悟便来劲了,说爱猫不如爱我啊杰我又不会离开你去流浪的)脖颈处擦过好闻的沐浴露香气。

有时候,冬天,用一点冬青调的护手霜,夏油杰嘲笑他比女孩子还注重保养。他一仰脖,蛮横地说不可以吗,嘴角翘上一点得意的笑,满屋子都是清淡松爽的护手霜味。

五条悟的眼神,不凌厉的时候像温温润润的水(只是偶尔),他装作很不耐烦的样子把人拖拖拉拉地揽进怀里去,蓝眼白毛华贵的大猫,一只雪白干净的手勾住他松垮的衣角,五条悟经多少杀伐都是那个样子,在自己面前他闻不见血气的,净是些沐浴露护手霜洗衣粉,以及四季不断的甜品,有些腻得过头的香味。

 

夏油杰把红色绿色的袈裟在河边拧干。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山间有不知名的野鸟在凄厉地叫。

他已经不再是与他同路的人了。但他仍然是那个在混乱痛苦中多少能给他一点平静的人。

同路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其实后来他也慢慢没法记得那么清楚了,毕竟人间还会经过千千万万面,那故人眉眼却总见一面少一面①,他许久不再朝自己笑,不再勾肩搭背语气轻快说起某家甜品店的喜久福,他失去这些能让他在自己心中继续保持鲜活的东西,只剩下一些空白如影又并非透明的,比如说记得那人天生雪山一样皑皑的银发,以及蓝到犯规的漂亮眼睛。

艳阳天里他们去宿舍前面的空地收衣服。八十块的春天挂在暖暖的竹竿上②,他好干净,鼻尖埋在干燥清香的衬衣里,笑声歪七八扭地从布料纤维间挤出来,太阳那么好,他想自己也应该满脸是流动的光。回来的路上不知道怎么又吵了架,爱情是四月的天,不如阳光不变。

五条悟老生常谈:你为啥一天到晚留着一副怪刘海?夏油杰不甘示弱:你怎么不说说你那副怪墨镜?五条悟说那是因为我有六眼你又没有。他语气里好似在那样真诚地得意着些什么,反倒不让人讨厌。给。五条悟摘了墨镜甩给他,我知道你眼馋这个很久了。

我没有。

夏油杰翻着白眼小声分辩,最后却还是老老实实接了过来。

他好奇五条悟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的,知道那是自己毕生无法抵达的缤纷,或者混乱。他们和世界都隔着一层雾。人在那里,事在哪里,就是隔着,浓淡深浅,总要先碰到凉的水汽再碰到爱人眼睛。

墨镜过滤掉刺眼的太阳,是这个样子的啊,万物像被打上一层暗暗的珠光,方才还摇曳的树影,似乎也立刻静止下来,一大层灰云一般的雾笼罩在宿舍楼顶。

夏油杰把目光转向五条悟,他看得久了些,久到五条悟都伸出手在自己面前晃晃,问看到啥啦,杰怎么成呆子了。

夏油杰果然呆了,愣半天憋出一句话,悟,你的眼睛好亮。

 

后来就没再看过那么敞亮的天。十七岁四野雾气蔓延,五条悟的眼睛一闪一灭,他自己一定不知道些什么。

或者,不想知道。

他想起自己离开高专的那个早晨,也是这样的大雾。他知道大雾过后也会是这样的清朗秋色,也知道这个秋日早晨和以往任何一个都将不一样。眼前是弥漫的白气,古老的诗经里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主角穿苇渡水是要寻找他远方的爱人,或者理想。而夏油杰自己,爱人不能剖心,理想亦未明晰,恰似他前面是雾后面也是雾,向前走不上理想的高台,后退跌不进爱人的怀抱。

这时候还没有尖锐地感到自己的失去。谁都是。就像刚把刀刃从父母身体抽出的刹那,人是没法那么快地疼起来的,代替自己飞速向前流去的是血液凝固的速度。可是凝固了十年,记忆依然会狠狠砸在盘星殿的台阶上。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二十七岁回高专来。他把这叫做回来。一场注定失败的讨伐,但凡五条悟还在,他就没法获胜。但是即使抛却这一切,真的会有所谓胜利可言吗?对于夏油杰这样的人来说。没有胜负,就像没有对错一样。

他们平静对视,盘星殿的台阶和高专的台阶,阶前都种着烂漫的樱花,阶上的人和十年前如出一辙,只是换了表情换了姿势,换了彼此欲言又止的哀伤。望着就隔了各自辽远的山河,以及山河间下的雨起的雾,是走过很多路才又回到这里,肩上都多了厚重的风尘。

夏油杰忽然很想替他掸掸衣,即使自己再清楚不过,满手鲜血的其实是他而已。

一种失去要经过漫长的十年才完成的。而意识到这种失去,又是另一轮光阴。

五条悟之前就对自己说过,杰什么都好,就是自己不太喜欢你那带侵略性的吻——虽然也确实很爽就是啦。他说这话的时候很生涩地活动了一下腰身——十五岁吧,最多十六岁,从来少年爱少年,干柴烈火酿作第一场床笫之间的大祸,两个人是一样的笨拙慌张,夏油杰第一次就把五条悟搞得差点起不来。他抱怨说杰你吻我的时候好凶哦,跟吃人一样,平时的端正古板模样都到哪里去了,果然是衣冠禽兽斯文败类吗。夏油杰就加深了那个吻,故作凶狠地说吃的就是悟,他心里却空下去,唇间愈是温热的厚实,心里就愈空下去。

他们都是太聪明的人,夏油杰对人事的牵绊和流离更是尤为敏锐,也许从戴上五条悟的墨镜看到他那双大雾里仍闪亮着的蓝眼睛开始,他又欣喜,又有所预感,是没法关住他的,是没法留住他的,与自己太不同的咒术界百年一遇的天才,太不同的纯粹干净居天风之上的神子,是早预感到自己总有一日的失去,失去之后的远行的,远行之后的回归,和再次、永远的失去。

在这种事情上,他的糊涂不比五条悟少。

这人撞上心尖,糟蹋他一身聪明通透。隔着大雾也看清,隔着大雾也要爱。

所以他才那么用力。那么用力。

可是很多时候都隔着大雾了。

 

五条悟在巷子里追上他。或许不需他追,本来就停在那里等他过来。

他走过来,安安稳稳,摇摇晃晃。一身迷蒙地蹲下时,他还看不见他的眼睛,血沫和仅存的热气扑棱棱飞上他的脸,就像很久以前他少年温热的吐息在他镜片上下起雾来。雾散是很快的事,平安夜的天正灰白死寂。到最后了,不说些诅咒的话吗。是谁先开口,来路上万里崎岖的山河在他睁眼看他时化作许多粉末。

明明也是蹲着,夏油杰只能仰头看他。两人谁都不比谁更狼狈,满身是血的人几乎能听到自己体内的热气正在缓缓散去的声音,就像能听到面前那人身上有什么东西拖了很久终于开始破碎,不是春溪融冰,不是玉碎。

那人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

这一次,换你来诅咒我吧。

于是夏油杰最后一次直视着他的眼睛,自己无法再吻他很多次的眼睛,用上平生最温存的眼神、最温柔的语气,十年来最真心的笑。他出口的话和教主身份太不相符,他来看五条悟就不再是教主,五条悟手眼通天,五条悟无能为力,轻而易举剥除掉他所有身份,穷尽神力留不住他一条灵魂。

悟。他说,你可以忘了我,但不要忘了爱。

温柔到没法让人不吻他的话,他吻上的却已经是冰冷,答案一样的,结局一样的,混杂着血块的静止的唇。

不过是一瞬间的愣神功夫,五条悟不知道夏油杰最后一刻所思所想,脑子里飞快地把旧日挚友的来年生涯过了一遍,他想象着他留在高专,当着老师,迎来送往一批又一批学生,很多时候爱着世界,很少时候想起自己。咒术界的荣光被他五条悟悉数占尽,夏油杰萎顿成任务报告黑框里的一个名字,其实再过些日子,连曾经不可一世的他们两个,都快被一茬茬割了又长的后辈忘记了,但终究要被忘记的两人,是怎么也长不成麦子的。

一个是鸟,一个是树,就是没法飞走,就是没法熟透。

要长相思,就是没法长相守。

五条悟知道的。杰的诅咒果然最厉害啊,他想。这怎么可以呢,太犯规了。走回去的时候还在暗自念叨,就像念叨十几岁的他,怪刘海和侵略性的吻,许多会把心塞得满满当当的东西,自己低头,手里却是空的。雾散,风不暖,他们的年少隔着一场灰白。

杰也知道的。我没法忘记爱,也就是没法忘记你。


①毕竟人间还会经过千千万万面,那故人眉眼却总见一面少一面:化用自张子选《藏地诗篇》

②八十块的春天挂在暖暖的竹竿上:化用自朱天文《衣香》


评论(8)

热度(131)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