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照水

长生非所愿

夏五|余辜




夏油杰死有余辜。

夏油杰确乎是死透了,普通人拍手称快,咒术界普天同庆。像一只埋在落叶堆里的死蝴蝶,迟早还要被土壤腐烂,骨都不剩。

说蝴蝶还是抬举了他。该是一朵阴郁的乌云,长久笼罩在东京的好天好日上头,而今云销雨霁,风吹雾散,有朗朗乾坤。

大家都是这么想的。五条悟。昔日挚友,刀兵相见。邪教,正道。大义,私情。他走在平安夜的东京街。诸般思绪混乱,许多名词堆叠,挤得他头昏脑涨,偏偏很好笑地想起,一大堆五颜六色的内裤在洗衣机里翻滚。

十七岁,咒术师们忙到脚不沾地的时候,两人白日里做艾,午觉昏沉,颠倒朝夕,从子夜至旭日东升,指尖摩擦的温存混杂在许多冰冷的咒灵球里。没工夫慢慢洗,冲澡时也把湿滑内衣一股脑儿扔进去甩,分不清谁的是谁的。五条悟隔着水幕冲夏油杰笑,说杰哇,最爱干净最行端坐直的好学生不是,如今也被我带偏的、成这般散漫模样了么?夏油杰水珠甩得烦躁,毫不客气吼回去:给你脸了是吧悟?吵架也要带上亲昵小名,姓名的末尾一字,是另一种爱情密语,是独属彼此的标记。

那时候他们还不太懂这个,喜欢这么喊,以为只是习惯。只浴室的水热到过头,夏油杰弯弯腰,脊背流畅柔韧的线条,山脉一样,或者一张好弓。被五条悟瞧见,便拍着他黑发散乱的脑袋,说杰,过来给我搓背。

 

五条悟脑子里全是一片乱糟糟,和那一日夏油杰理不顺的头发一样。长发在吹风机黏糊的暖里纠缠。夹杂着血腥和咒灵球让人呕吐的气味,五条悟的洗发香波和橘子糖淡到没有。纯白瓷砖地,浅红色河流。夏油杰好像比平时更沉默。五条悟不知道。

十七岁他还是基本干净的,虽然也有一些沉重,无下限到底是能隔开血污的东西。

他这么想着,甩一甩头发,先前身上沾了搭档的的血,又自然滑落下来。他不一样的,他是银白色。干净的另一个含义是空无,真正有力到能够刻下伤痕的东西,离这个夜晚尚且还有一些时日。

说是一些时日,不过大半年,时间按下匆匆快进键,猛回头已是十年的模样。

五条悟没什么变化,头发还是银白色,雪一样,年年不化。野草新芽蛰伏在雪地之下,用十年前那人一个暖烘烘的吻浇灌着。别后经年,但总不破土,毕竟他那样子,过于安静、安全,过于有条有理,一手带上来的后辈们,也只知道吐槽不靠谱的老师爱橘子糖爱得没了边。好吧,现在该是乱糟糟的了,五条悟觉得自己应该感觉心乱,不然对不起三年挚友之名似的,他再一次甩甩脑袋,唯一的清明秩序却是夏油杰,还是夏油杰。

念起来有点怪的名字。

说起来太怪异的邪教教主。

他走在平安夜的东京街,忽然感到全身发冷。街头有人在叫卖报纸,旧闻联播,夏油杰为祸人间、死有余辜!

 

其实一直以来比较怕冷的反倒是夏油杰。

五条悟不知是不是托六眼特殊体质的福,冬天里一样上蹿下跳,仿佛头顶不是雪样的发,是一捧的灼热的冰。静默燃烧。他咋咋呼呼:杰!给你带年糕小豆甜汤啦!夏油杰老老实实把手缩在五条悟口袋里,隔着粗糙的校服布料摸到保温桶的热度。

——我又不是蹲监狱哦,悟你来我宿舍送吃的能不能不要这么大喊大叫,搞得像高专的伙食是多差的牢饭。

五条悟就蛮不讲理:甜分不足嘛,我不爱的。他说着不爱,一双眼爬到夏油杰脸上去。他冬天总是有点恹恹的,不太想和自己调笑。这怎么行。

五条悟凑的近了些,他说今天喝甜汤不喊硝子了,谁叫她上次偷拍咱俩打架踩碎课桌的视频,发到高专论坛上去!夏油杰就眯开一只狭长的紫眼(这神情让他看起来像极了狐狸)对着眼前精力充沛的白毛猫说:其实悟就是想单独和我在一起是吧。

 

夏油杰赠他一场绵长的罪状。

不幸始于十五岁的夏末,他们第一炮打在自家宿舍,初试云雨,紧张慌乱,情热使两人脸上血液奔涌成潮,蓝色床单上散落薯片,五条悟慌不择路打翻一袋酸奶,狭小的房间里全是银白色的气息。

那是一个夏末里随处可见的响晴天,夏油杰到底还是个知耻的,丝丝阳光被绒布窗帘一滤,细密画一样射在五条悟床头的墙壁,夏油杰上下的影,便很诚实地动着。并不是阳光的光,在他沁汗的额角唇边,一根一根粗粗地跳。完事以后床单皱褶都泛起海浪模样,夏油杰搂着他又喘一声,什么东西在他烫红脸颊上冷不丁掉落,是那人常年佩戴的黑曜石耳钉。

好容易掉落的一块石头。周身却骤然冷下来,也许是夏末的缘故。到底是夏天结束了,十五岁的预兆要等十几年后才发觉,这刚一开始就结局注定的罪。

 

没预兆地,他就在这时候问了啊,说杰,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我的呢?

夏油杰从他鼻梁边捡起耳钉,闻言愣住:你这不要脸的!我几时喜欢你——五条悟换上一副很不高兴的表情,说杰才与我孟浪过,你自己说说谁更不要脸哦。

夏油杰便难得支吾,他支吾也是认真模样,到最后捧起五条悟的脸磨磨蹭蹭吻一下,说我想起来了,我刚来高专时咱们上的第一节生物课,悟在窗前粘蝴蝶。

 

咒术高专一年级课业伊始,三位同期各自主修不同,但上大课还是在一起的。譬如说生理解剖,本该是为家入硝子这种治愈系术师量身定做,但小夏小五两人虽说习的是杀罚予夺,多少也要对生物结构有所了解。

偌大教室里师生加一起只坐四个人,标本摆到面前,五条悟照例不老实,靠着一扇树影浓绿的窗,扭头见树梢似有蝴蝶影子颤颤巍巍,伸手捉住一双白色翅膀。死了哎。他轻声对旁边的夏油杰说,很惋惜,只能说很惋惜的样子,辨不出真假。夏油杰正专心听课,愣头愣脑地啊了一声,头也没回,五条悟却来劲了,邀功一样把可怜的蝴蝶尸体捧到他眼前晃:我们把它埋葬了怎么样?

——你确定不是自己弄死的吗?

——哪有,杰最晓得,我明明最温柔了。

五条悟毫无悔意,夏油杰没法反驳。高专操场旁的参天古木,树枝盘曲树叶密匝,五条悟一会儿说我们把蝴蝶埋葬在树下好不好,见杰不理他,一会儿又安静了,竟自顾自拿起胶带白纸,要把蝴蝶粘成标本。

家入硝子回头,劝五条悟别白费力气,又不是什么花纹颜色名贵艳丽的品种,小白蝶而已,颜色还比不上从你自己头顶揪一撮儿白毛下来。五条悟不理她,撕扯胶带的声音咔咔响,做的是荒唐事儿,夏油杰偷偷瞟他,却分明觉得动人——五条悟这样优异品相的生物,做什么都该是动人的,只夏油杰自己喜静,平日里被缠怕了,觉得他烦而已。

待到他一低头,好好的人终于闭了嘴,侧脸优秀到无以复加,手上跳跃的是早已死去的蝶,夏油杰看得心里异样,忙对自己下定论,嗯,悟,你也就安静时有个人样。

 

是那时候哇?五条悟失笑。

他还记得那蝴蝶下落,不过是自己心血来潮的玩意,弄完以后专修反转术式的家入硝子毫不留情来补刀:五条悟你一没消毒二没密封想做标本屁用没有。

夏油杰则和他进行十分钟漫长的哲学讨论:夏天的生命说到底都是短暂的,蝉也是,蝴蝶也是,大部分飞不过夏末的生灵,这一只就是明证——人生匆匆啊,悟,硝子,我们三人必然要长久。

 

那天中午吃完饭,绕过操场回宿舍,他就和五条悟说起泰戈尔的句子,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你听说过是吧?五条悟抱着手臂坐在栏杆上:杰不要看不起我,御三家的早年教育可比你高级。

杰说那是是是,其实我就是想和你一起读读飞鸟集来着。相识相处也有些日子了,五条悟知道他喜欢读书,没事和自己吵架还偶尔引经据典,他自己生来闲不住,兴致缺缺地说哦——看书很没意思,没什么书上的故事情节是我的六眼看不穿的。

他这话狂妄了,偏又狂妄得有理有据,夏油杰不想自己早早被气死,慢慢学会和这人心平气和讲话:不是故事情节。悟。不是你说的那样。

 

是他果然从宿舍里搬了飞鸟集过来,一人一瓶汽水,五条悟再多给一块草莓蛋糕。这下他不能不满意,接过蛋糕接过诗集,让纸页水一样在自己指缝间流淌,他们靠在操场旁的栏杆上,那也是一个好天气,汽水的甜和草莓的香混成夏天味道,五条悟就文盲一样地笑,说你这个飞鸟集,这个好,字不多,看着轻松。

家入硝子在前头跑圈锻炼体力,经过五条悟一次就敲他脑袋一次,夏油杰远远甩过去一瓶崭新的汽水。

青春年华,好天好日好时光啊。

读的些什么句子,大抵都忘却了,夏油杰后来走得很干净,飞鸟集也带走,不知道塞进袈裟哪一层,反正是五条悟所不能知的。

什么夏花秋叶,他感触倒不很深,自己虽是当了十几年生杀予夺的咒术师,于生生死死倒也淡薄。他与这世界的联系很浅,父母不是可以膝下承欢的类型,师恩一直拿自己生涯报偿而已,寥寥挚友里最重要一个也早碎落一地,六眼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主人周边人事,信息量太大,恰似无穷无尽循环诅咒,他更多时候选择戴上墨镜绷带眼罩,权当闭眼。

闪闪发亮的泰戈尔的句子。

还记得红底黑字书皮,他老人家闭目端坐,白胡子一把,像是岁月的样子,五条悟堪堪十几岁,当然不晓得什么岁月,左看右看,对夏油杰说我们以后千万不要变成这种胡须拉碴的老头子啊,他顿了顿,又觉不妥,补一句算了,杰和我要一起长命百岁,百岁了也是最帅的两个老头子。

他记那时他们两个的闲扯内容,总比什么诗句更牢固。毕竟汽水和蛋糕的味道,是比泰戈尔更容易体悟的。

少年情怀总是诗啊,又有什么诗比得上当年,少年人东一句西一句,无心的闲聊有意的谈论。

 

二十八岁的五条悟,在便利店买喜久福,去报刊亭买看旧闻联播,夏油杰的大字被打上亮闪闪黑框。普天同庆。五条悟捡起一张左看右看,对着天也并不更亮,没有太阳。他跟着笑。恰逢街心花园整点报时,灰色的天也落下去。是有耽误些时候了。再不早些回去,硝子必然又要生气。他不能再负了那一个。

于是就掏出口袋里叮叮当当所有硬币,鱼一样平安夜里跳着的,买下这报刊亭里所有报纸,撕成比蝴蝶更细小的碎片,丢进路旁下水道。

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不知道,他不去想,他现在想到意义这两个字就头疼。夏油杰害的。

他在不再是少年的时候想起诗。

许多蝴蝶和太阳,弓箭一样从天空的缝隙里杀过去。原来蝴蝶的白色是能溺死人的,和太阳一样永不坠落的一些湖泊,雨做的湖。湖水锈掉最锋利的弓矢,而夏油杰并没有被万箭穿心,他只是被许多人群的目光碎尸万段,一万次破碎重塑终又破碎的灵魂,五条悟想,还有什么东西留下来吗,杰,还有什么东西留给我吗,也许自己把那枚耳钉应该好好保存,蚀刻过他的疼痛没有蚀刻过他的岁月。

诗么,横插一句。唯有一句。

“弓在箭要射出之前,低声对箭说道:‘你的自由是我的。’”

他几乎能想象得出夏油杰说这话时得意又惆怅的样子。

是想象。当然,他就从没真正说过。

 

五条悟在亲手杀死夏油杰的那天获得自由了。相应地,他也永远被困在夏油杰留给他的世界里了。

他的弓曾在那样燥热的夏末里与自己耳鬓厮磨,之后是黑曜石的耳钉露珠一般坠下,长久的冰冷让他如梦初醒。

他说我在生物课上对你初次心动。

蝴蝶在我们抓住它时其实就已经死去,但我们还是那样并肩飞过了美丽的三年,飞得那样高那样远,我们就是流云和太阳本身。怎么办呢,悟,你飞得太远了啊,一张弓怎么能决定箭的方向,蝴蝶之后还会有很多蝴蝶,你还有一个崭新的世界。

五条悟加快了脚步,却在街角看见一只白蝴蝶,腾空而起,绕过枯萎的紫藤架,向人家后院飞去了。

冬天竟然也有。夏油杰没骗他。

诗里说蝴蝶飞过秋千去。

他们早就不是会荡秋千的年纪,只能回忆好天好日好时光,夏油杰结实的脊背弓一样升起又降落,而天色黯淡之后是铁面无私的现实。夏油杰死得干净利落,夏油杰死得拖泥带水,每一只夏日蝴蝶都是他另一片亡魂,也要飞跃冬天,四季千秋不灭——该教他怎么忘得了啊!


余辜是诅咒一般的一个名字,除他无人再配那样喊自己。

余辜是五条悟难以剔除的细小神经,不抓不痛,一抓却是胃里涩涩的苦。

余辜是黑曜石蓝眼睛以及一切能联想到他和他们的东西。余辜是甜食,是蓝天白云蝴蝶太阳,是年年掉漆又年年翻新的操场栏杆,一届又一届麦子一样割了又长的学生后辈,他在与他分道扬镳的生涯里频频回首,后来连转过身躯都不需要,夏油杰无处不在,夏油杰被永远留在自己心里。

 

于是五条悟又一次真心实意地怨恨了,又一次真情实感地庆幸了。

——夏油杰,你死有余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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