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照水

倘若终有一死,我愿在墓碑上刻下我们的欢笑,嘲弄了死神和光阴。

闲泽|衣香


目前只看过剧版,若有ooc请见谅




——青衫少年一回顾,绝胜帘外万山春。


范闲永远记得祈年殿前的那场夜宴,李承泽穿一身暗红的华服,明明是不甚显眼的颜色,偏偏被满室流转的灯光照得凄极艳极,令他想起京都城中年年盛放的梅花。

他走到二皇子身边时已经半醉,看到的景象也逐渐模糊起来。那抹红衣在自己眼中晕染开好大一片血色,却丝毫没有被稀释之感,烧得他两眼发痛,伸手遥遥指向面前的人影时,好像整个人也要被那片夺目的红色吞没了去。

堂上华灯,堂下美人。

在诸多人头攒动之外,美人偶然抬眼与自己对视,即使在这样的场合,他周身依然难掩疲惫而深沉的气息,一如当时他们花舫初见,他给他的感受亦是如此。可今日,范闲忽然发现他望向自己的目光多了锐利——他一向是锐利的,面对范闲时尤其如此,仿佛对他格外注意。但他并未感到不适,或许是作为回敬,还颇为贪心地多看了几眼。

他实在有双好看的桃花眼。凝神看人的时候,璀璨灯光也流进眼眶,衬得他的眼睛像两颗上好的水晶珠子,又像两捧清亮的雪,滚落在满地血泊之中,天地间就只剩这两种颜色。

而李承泽记得的则是,范公子那一日站在自己跟前,吟诵出来的诗句恰好是那一句“人生自是有情痴”。

他的目光因醉酒而迷离,好像在越过他看什么很远的东西。但是那只指向自己的手,却显得那么近,近得他稍稍倾身就能碰到。

但最终他们还是什么都没有做。范闲的身子摇晃着离去,像一座将崩的玉山。在座的所有人都震惊于这位横空出世的人中诗仙,赞叹者有之,议论者有之,不可置信者亦有之。唯有李承泽,仿佛被定住了一般,坐在原地,脸上划过片刻的怔愣,又稍纵即逝。他好像看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范闲,而那股难以解释的熟悉感,又隐约在他的预料之内。堂下众人的声潮一浪高过一浪,却并未盖过范闲的朗声吟诵,而李承泽渐渐听不清了,耳边不断回荡的只有他在自己耳边留下的那句诗。

——此恨无关风与月。

更早些时候,李承泽曾有意无意地和范闲提到过,自己最喜欢的颜色其实是青色。

他自然是不信的。二皇子说这话的时机不巧,彼时他正和范闲约了在醉仙居喝酒,穿的是一件繁复精致的紫袍,满身珠光宝气,尽显富贵气象。两人携手登上小舟,一坐一卧,静静看河中涟漪缓慢地荡开,渐渐靠近对岸。岸上有连绵的灯火,满楼红袖招展,少女们的喧嚷声震得他头疼,然而此般繁华所在,却也真是令凡俗之人流连忘返。

李承泽大手一挥,屏退了身边其他人,船舱中便顿时只剩他们两个,顿时显得清净不少。时值春风拂槛的三月暮,天地初暖,人潮熙攘之处,众人的呼吸甚至蒸起阵阵热气。夜幕初降,沿岸点起了更多的灯,等他俩的船快要靠岸时,范闲整个人似乎都要一头栽进十丈软红里去。或者说,是这红尘大千在拉着他走,是几百只陌生的手,从尚未褪去的暮色里伸出来,执意把他拽进未知的深处。

范闲上京不过数月。澹州是偏僻之地,他之前从未有过这种经历,触目所见的这一切,都透出燥热与迷乱,令人兴奋,或者隐隐的不安。然而李承泽却不为所动,他就以他惯常的姿势,随意地蹲在椅子上,安静得像只乖顺的白猫,只是从眼里流露出来的精光却绝非像是个被人养熟了的,细细看来,眼底还带着些莫名其妙的孤寂,仿佛万千浮华皆散,红袖尽成枯骨。

他们停下来时,船身摇晃了一下,范闲一个没站稳,是李承泽顺手拉住了他。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相顾无言。李承泽毕竟在京都浸淫多年,一举一动有着当时的他尚且看不懂的复杂,但他表露出来得却简单,甚至近乎云淡风轻。

“你在做什么?”

上岸后李承泽探身向前,他走进没被光照到的一小块地方,背影遮挡了手上的动作,等那阵微小的窸窣声停下来,范闲发现他方才是去折了一支洁白的杏花。

两根手指夹住花枝不断摇晃的样子有些可爱,范闲也情不自禁扯开一个微笑,他看都没看簇拥在他们周围的人,径直走过来把杏花递到他手里,空出来双手,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两颗葡萄,轻车熟路地丢进了自己口中。

杏花的颜色是在这十丈软红中不合时宜的纯白,李承泽却好像很高兴的样子,翘起的嘴角形成一抹优美的弧度,而在这鼎沸人声与烂漫灯火之外,在高且寒的天空中,一枚弯弯的月牙挂上了柳梢头。

不知为何,后来范闲回忆当年李承泽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总是想起他和别人说过的另外一句话。

——我这个人就喜欢与民同乐,但是又不喜欢人。

——我喜欢你。

李承泽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范闲还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像往常一样,他只觉得二皇子是在称赞他的才气。来到京都之后他也在范思辙的撺掇下加紧默写《红楼》,却不知何时养成了把新的章节先抄录一份送给二皇子看的习惯。那日李承泽翻到墨痕未干的最新一页,忍不住轻轻念起诗句: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写得真是好。”范闲看着他像平日一般莞尔一笑,“你该与我多走动,我喜欢与你谈风月。”

随后他又话锋一转:“我生于皇家,最不缺的就是富贵,然而遍地都是公子红妆……未免无趣。”

那是他第二次提到自己喜欢青色。当然,也喜欢青色的衣服。

“平时不见你穿过啊。”范闲随口问道。

印象里李承泽总是把“身为皇子不骄奢淫逸岂不是不务正业”的理念贯彻得淋漓尽致,衣着风格多是雍容华贵,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这京都成内风头无两的二皇子。

李承泽的神色却微微一动。

“那是因为,青衫……我只在小时候穿过。”

他一边说着,一边跳下座位,趿拉着鞋子,引范闲入了内室,从衣箱深处翻出一领褪色的青衣。应该是旧物了,明显的折痕显露出这衣服主人许久未上过身,那青色却依然清新淡雅,捧在手里如一泓清澈的碧水。

李承泽把衣服抖开,经年未动过的旧衣,依然布满折痕,如同一道道清晰的伤疤,又像从碧水之上掀起的浪纹。李承泽身量向来清瘦,只是从少年时抽条,如今已经长成高挑的模样,小时候的衣服无论如何也穿不上了。

“是件贴身的内衫。”范闲说。

李承泽微微闭上眼睛,攥着衣服的手指慢慢收紧了,指节苍白。

“小时候,夏天的傍晚,穿着这件衫子,和太子殿下一起,在他的院子里荡秋千,喂兔子。”

那是范闲作为他的另一个兄弟缺席过的,李承泽的童年。他为数不多的还算单纯美好的日子。

他的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颤抖,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什么,可是再睁眼时,神色里就只有一点恰到好处的怀念,绝不沉溺。或者说,他不允许自己沉溺。

因为,自从被推上这条路,即使当初的自己尚且懵懂,然而一切命运既定,总是万劫不复、无法回头了。

范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拍了拍他的肩:“回头我请姨娘做件更好的给你。”

无论是范闲还是李承泽,生在皇家,有那么多重要的事等着他们去做。

后来便是兵戎相见。

这青衫终究还是没能来得及送出去,成了范闲平生诸多憾事之一,甚至几近酿成心病,然而这段过往,他未曾和旁人说过。

其实,范闲始终不太明白,那日李承泽给他看自己小时候穿过的衣服,究竟是出于怎样的用意。

但他总记得自己和他说过的,关于青衫的句子。

在那之后,两人不长不短的共同岁月里,范闲借着给李承泽送《红楼》新书的机会,给他讲了许多别的诗句。有时候人忙起来,书写得少了,诗却是一句没落。

一方面,是二皇子确实欣赏他的才气,三番五次央他与自己多谈些风月;另一方面,范闲自己也颇为乐意说这些——他和那个原来的世界相别已久,很多时候自己都不太记得自己上一世经历过什么,曾经熟悉的事物如今放在面前大概也算陌生,唯有那些刻入骨子里的诗句,一遍遍念诵过直到永生再不遗忘的诗句,是他和过去的世界最后的联系。

他是想向他描述的,关于那个世界。

他心中的好人间。

他想让他更了解他一点。而这也愈发映衬了他一个人被羁留在这异世的孤独。

虽然,李承泽的孤独并不比他的薄弱。

他们生来为兄弟,本就是那么相像的人。

“范公子,莫非真是从仙界来的?”

李承泽噙着一抹盈盈笑意,面前的案几上,茶壶里煮着一捧微沸的新茶,而一旁的香炉里也散发出袅袅的冷香。

范闲不置可否。他对眼前这个世界有诸多失望之处,当日夜宴之上借酒装疯,也说过不少“我来的地方比起你们这儿就是另一个仙界”之类的话,但在李承泽面前,他总是说不出口的。

二皇子才是水晶一般的人呀。

二皇子才是仙人。

李承泽依然保持着滑稽的姿势蹲在坐席上,一盘葡萄被他吃了大半,然而他挪了挪位置,凑近了范闲,像之前的无数次那样,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

就这一个动作,仿佛能把来路风尘抖落。

“你问我是不是仙人?”范闲见惯不惊地抬了抬眼皮,内心依然划过一丝波澜,最后只拿一句陈词滥调塞责,“我更看好殿下。”

炉子里的香料静静地燃着,帘外是潺潺的春雨。在满亭令人心醉的香味之中,李承泽忽而揽住了他,用力摸了摸他的头顶。范闲的头发生来就有些卷,摸上去手感应当不错,否则李承泽也不会露出一副仿佛猫儿吃到葡萄那般相当开心的表情。

头顶还残留着他掌心的余温,范闲如梦方醒,凌空扣住他的手,迅速反扑过去,极为凶悍地掠夺着李承泽唇舌间的气息。

李承泽的手不知何时又从他的臂弯中逃脱了,固执地落在他纠缠的发丝间。范闲被他摸得有些头晕,第一次尝到如此强烈的情动的滋味,仿佛万古洪荒中真有神仙踏月行空而来,给他带来荒诞蒙昧中的第一缕光。

“仙人抚我顶……”

范闲喉头一哽,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云深非我处,不得授长生。


一叶扁舟在悠悠江水中漂流。

这里不是醉仙楼前,小舟也只是普通的渔舟。范闲在心里暗暗感叹着二皇子真是别开生面,居然和范闲谈风月谈到了这里。今日他难得没穿招摇的衣服,只披了一件朴素的白衣,嘴里依然念叨着与民同乐,却还是诚实地提前赶走了沿途居民。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乘舟到了京都城郊,江上的景色越发素淡而清寂,两岸丛中也不见一枝红花,唯有漫山遍野的春树春草,倒是生长得极为茂盛,青葱可爱。

大约是因为同在茫茫大江之上漫无目的地漂流,范闲那一日和李承泽讲的诗,是琵琶行。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李承泽回味着范闲的话,若有所思,“湿了青衫的,可不止那司马先生。”

他忽然从舟中站起,风吹衣摆猎猎,显得他背影单薄而寂寞。他立于船头良久,随手一指两岸连绵青山,却始终低垂着眼眉,目光落在千顷碧水之上。那是他水晶一般明亮锐利的眼睛也看不透的,京都数十年来无处不在的云波诡谲。

“世上漂沦转徙,又岂独在这江湖之间?”

李承泽忽然一声长叹,惊得江心沙洲欧鹭纷纷飞起,他目光追随着那些洁白的翅膀,极目至不可及时,脸上竟有羡慕之色。

“我等京中人,与那江上孤客,同是一番憔悴啊。”

仿佛是有预感一般,那夜过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就再也没有见面。


到后来,果真是范闲拉不住他了。

李承泽害过他,也暗暗照拂过他,最后拉拢他入自己一方的时候,从不掩饰他蓬勃的野心。可也偏偏只在他面前流露脆弱——醉仙楼前无人问津的杏花,压在箱底的不能再穿的青衫,诸般混杂起来,简直让人头绪纷乱,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干些什么,不知道他们两个,到底又算怎么一回事。

红楼,青衫,朱衣,白雪。他这一生念诵过的诗句,总是有许多浓烈的色彩。而在这些沉重的风云间艰难游走的二皇子,剥去不得已的伪饰,最初却是那么清淡而风雅的一个孩子。清得像水,淡得像云,风雅得像春树春草,或只是沾满了他汗水与呼吸的,一袭亲切的青衫。

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庆帝非要把他一生变成可怜又可悲的笑话。范闲后来总是忘不了,李承泽饮毒酒自杀的那一幕,他平时从来不吝摆足皇子架子,最喜熏香,临死时七窍流血,浑身却裹满浓烈的腥气。而自己不知所措地抱着他,在巨大的悲痛来临之前,心头是一些无处安放的空茫,仿佛雪纷纷落,一滴也砸穿千丈冰。

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忽而跳进脑海,却真真让他回过神来,心惊肉跳。

承泽,他可是二皇子啊。那般骄奢淫逸,风花雪月的二皇子。

——这是,该有多疼呢……

然而他同样忘不了李承泽死前的那个表情,怀中的身体骤然冰冷下来,一切都在消失都在飞速逃离,只剩一丝微弱的笑容,凝固在他那张依然俊秀的脸上。范闲知道那绝对不是快活的笑容,若要喜细究,大概讽刺和解脱各占一半。然而那笑容也在无声地告诉他:他宁愿如此。他不后悔。

范闲满怀长恨,只能一遍遍心道,这荒唐命运。

——这荒唐命运尚未容许梅花盛放,京都城内一身傲骨的李承泽,已然等不到来年的春天了。来年万山披锦绣,自然造化的青绿是比游子身上青衫更鲜亮的颜色,只是无论哪种,都不曾有幸与李承泽相拥相覆。

李承泽小名叫石头。范闲从来不这么叫他,被问及原因时,只说这名字难听。他曾经是他前进路上最大的一颗绊脚石,可是久被清风吹拂,冰冷的粉末也化作溶溶月色,醉仙楼前有比万家灯火更好的风光,他们做了彼此的月色,却不能做彼此的家。

即使他们本是兄弟,也曾暗暗互相倾慕。

和李承泽相比,命运待范闲向来不薄,甫一入京都,每每在运气和能力的双重帮助下站稳脚跟,直到今天成为庆国第一权臣。

他最初不是个有野心的人,想做的一切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保护身边的人,却也一路磕磕绊绊走到了现在这一步,而这么多年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人中,唯独最爱的一个,他偏偏没护住。

过了许多年,京都又逢春,范闲猛然抬头望向窗外,两三个少年少女,穿着新裁的青色的衣裳,嬉笑着跑过原野。

而镜中的自己,倏尔两鬓已斑白。

他一时兴起推门出去,看见万万千千陌生的他们,春风吹绿了大江两岸,也有无数人正年轻。他们也是李承泽曾经说起过的公子红妆。那些年他看了无数遍他的目光,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总带着深深的疲惫,后来多了被迫燃起、却又一发不可收拾的野心。如今那张面容已模糊了,他唯独记得那水晶一样的眼睛,清澈见底却又深不可测,一直与他玲珑心窍相连。

在春风与烽烟的交杂处,恍惚间他好像见到有人向自己深深俯首拜别,一举一动是无限的珍重,又是无限的决绝。再一倾耳,他仿佛听到了那人的心声,他对着连天芳草说,我不愿苟活是真的,可想和你在一起,也是真的。

如今范闲已经拥有了许多,实在不能说是孤独。可是在这一年的春天,他想他了。

多年前他裁了那一身青衫,却无法送给他,自己也不愿穿,便一直搁置到如今。仔细算来,他们死别后的日子已经比在一起的日子又多了几轮年岁,而那件只穿过一次的青衫,也如当年李承泽滚落在尘土中的那一身一样,早被岁月的折痕爬满。

只是他手指抚过处,青色衣料总是崭新的,像一茬未被收割的青麦——永远不会被收割了,故乡不是故乡,故人离开故人,众生为棋的时代里,有谁不是满身风尘、满怀遗憾?

年老的范闲忽然仰起头,对着远山寒烟,对着故人离去后长久寂寞的人间,微不可闻地开口。

这人间已无人能听见他了。春风吹散了沙哑的声音——

“承泽,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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