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照水

倘若终有一死,我愿在墓碑上刻下我们的欢笑,嘲弄了死神和光阴。

太中|大梦非白日




——我的心。

走到你面前静默着,生出无数隆隆的情意来。

又怕你一眼看穿,又怕你一无所知。


太宰治半夜松开中原中也的手。

他爬起来,洗一个迷迷糊糊的澡,凉水冲过头顶时才回想起这一天,这一天,普通得和他们之前共度的每一天并无二致,出任务总是在有爆炸声和刺眼火光的夜里,墨色浓重,也落在搭档的头上肩上,他拨一拨他的头发,最紧张关头最气定神闲,甚至还小幅度打着哈欠,低声问他待会结束后去哪家居酒屋吃豚骨拉面垫垫肚子先。


森鸥外压榨员工深夜加班惨无人道。

两人一个在嘴上一个在心里抱怨一番,俘虏一股脑儿扔给手下人处理,买了豚骨拉面带回公寓,脸对着脸一边吸溜面条一边写那劳什子任务报告。太宰治一天到晚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懒骨头,此时却反常地清醒兴奋,困得不行的反而轮到中原中也了。

太宰治绕过椅子背后,看他一根拉面还叼在嘴里散发热气,一边睡眼朦胧把头点成小鸡啄米,便按着他肩头不轻不重摇晃一下,如同试探一朵昼伏夜出的花。

“喂?中也,小矮子,死蛞蝓——”

太宰治把他给搭档起的外号全都喊了个遍,过足嘴瘾之后才把那人架起来扔到床上去。中也好重——他一边吃力地扛着他一边暗自抱怨,丝毫不责怪自己比他要糟糕得多的体力,毕竟他也只能趁搭档睡熟嘴上骂骂,揍人向来是另一位的事。

洗澡这种事情是谁也顾不上的,黑手党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们总是在光鲜亮丽和浑身脏臭的两个极端间游走,笔挺西装不知道哪一秒就会溅上鲜血尘土,不过他们向来不太在乎这个,就如中原中也才不怜惜太宰治的一副好皮相,毕竟自己最知道他桃花玉面下裹着的会是哪一把腐朽枯骨。

太宰治托着头看中原中也的睡颜,睫毛微颤嘴角弯弯,呼吸声安稳又宁静,是只有自己见过的漂亮小孩样子。

他忽然在这一刻感到困倦,仿佛那人的呼吸是一片海,把他尚且顽强的清醒意识锈蚀了个干净,潮起潮落间他就拉着他的手倒头睡去,两人都没脱衣服,半干血迹蹭在彼此身上,谁都不觉得恶心,反正彼此彼此。

以往这样激烈战斗过后的夜晚,他们会睡得格外香甜,就算是经常失眠的太宰治也不例外:他自知平生造孽太多,够他在深夜梦魇里受千番折磨以作偿还,而其人确实有失眠的老毛病,只中原中也是万能药,枕着小搭档的胸口十有八九能一觉到天亮,剩下一二是他半夜醒来也吵着肚子饿了中也快给我弄吃的然后理所当然被踹到床底。

可这一次不行,梦里颠三倒四的不知在经历些什么,他看见只有森先生会戴的那种红围巾,看见港黑高耸入云的四十层办公楼,看见巨大的折断的玻璃窗,好像到处是一片混乱,人群的尖叫声和建筑物倒塌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只有玫瑰色的晚霞依旧铺满整个天空,把横滨市染成一种绚丽而虚幻的颜色,然后他看见一片血红,血肉模糊里有刺眼的强光射入眼球,然后是自己眼前一下子黑掉,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到了。

很奇怪的,他唯独没有看见中原中也。

 

只是等自己陷入半梦半醒的境地,隐约之间觉得旁边的人也在小幅度地动来动去,那动作看上去却莫名其妙像是在挣扎,或者是拼命拉住什么。或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可等自己从梦里完全清醒过来,他却睡得正熟,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

“中也?醒醒——嘁,讨厌的小矮子还真是睡得跟条狗一样。”

饶是自己也知道是太累了的缘故,太宰治推他好几下结果都没动静,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

他打开了床头灯,昏暗的灯光下只能看见那人的小胸膛一起一伏,一条胳膊横在身前,正不自觉地拉着自己的手。再往上看——他皱起眉,下巴微抬,那种神情他很熟悉,战场上并肩作战,面对敌方一群鸡零狗碎,他抱着双臂显露出来的云淡风轻的不屑,就像现在这样。

下一秒又发觉不对——眉头皱得分明更紧了些,面上流露出隐约不安,可明明不是因为疼痛。

太宰治兴致陡生,他中原中也这样的人也会被噩梦烦扰,这想法让他无端愉悦。可什么人能烦到他呢,他又何尝怕过什么事,思来想去便莫名自信地把症结归到自己身上,毕竟中原中也也只曾被他一人烦得大喊大叫过。

他们之间由一片昏暗夜色相隔,太宰治当然不知道中原中也梦里的自己是个什么凶神恶煞,反正他当惯了这恶鬼,也从不在搭档面前遮掩。新一波困意继续朝他袭来,正打算关灯睡觉,却被另一人猛然抓住了手。

“太宰!不要去……”

突然被喊到自己名字的太宰治愣了一下,第一反应习惯性安抚般拍拍他,第二反应就是困惑,气定神闲的中原中也何时用过这样激烈急切的语气,他很快又想起,那也只有在自己拿刀片割手腕吓人的时候。

不要去。去哪里,干什么。太宰治一无所知,只是有一点确信无疑,中原中也做的这个梦,肯定是与自己有关的。

他没理由地又想起刚才自己乱入的那个梦。毫无章法又混乱仓皇的梦。那应该也算是个噩梦吧,可是为什么,梦醒前一刻自己还听见了风的声音?

于是很心大地继续躺下来,想着如果梦里自己在跳楼那也实在是一件美事。他知道梦境中断过后再继续连上去做是不大可能的事情,可还是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大脑放空,想着说不定还真能目睹之前那上半场梦境的后续呢。

不知是梦里还是现实,中原中也攥着他的手,似乎攥得更紧了。

那只没脑子的小蛞蝓也会有这样黏自己的时候……

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像搭档那只汗津津的手一样,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不是湿冷,被别人黏住的心就一直温热着,黏糊糊,让他没法斩钉截铁没法来去如风,没法把万事背后都归于一个死。

梦境依旧是颠三倒四,甚至不太确定这到底是不是刚才那半场梦的后续。但有一幕自己是非常清楚的——梦里他似乎漂浮在空中,整个身体都处在失重的状态之中,正不停往下坠落,那个过程很缓慢好像被无限拉长放大,可是自己还在无可避免地、一点点往下落、落……他费力地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依旧湛蓝无痕的天空,只是因为处于黄昏时节而染上了大片大片血一样的晚霞。他看着那片烧灼人眉目的火云,恍惚之间觉得,这像不像玫瑰。

这就是跳楼啊。他迷迷糊糊地想。他没想过自己跳楼原因,所谓原因硬要说来可以有随便一千个,他疑惑的是中原中也那个家伙在哪里——按照自己多次自杀未遂的经验,这种情况下第一个冲上来大吼大叫把他拉回来打一顿的肯定是那个讨厌的搭档。


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他并非没有尝试过跳楼,他们刚加入港黑不久的时候,十五岁的小少年看着港黑那栋标志性的大楼,觉得颇为顺眼,但尝试跳下去的前一秒就被突然赶来的中原中也揪住了,先是自己气不过把他按在天台上打了一顿,然后被他一路骂骂咧咧地押送到首领办公室,被森先生和红叶大姐苦口婆心教育一顿。他还记得中原中也当初是怎么数落自己的:“这绝对是最后一次!死青花鱼你要下次再敢这样我保证不会费这么大劲来救你啊!”

而自己躺在地上,天台上的风凌厉冰冷,但太宰治脸上很热——被他踹的。被揍一顿也不妨碍他跟面前人嬉皮笑脸:“又不是我要中也来救我的——你好麻烦!好讨厌!”

——后来便都作笑谈了,只是随口带过的每一句调侃里,那种高楼大风和搭档结实拳脚一起朝自己脸上招呼的感觉,太宰治不曾真正忘却过。

“中也呢?”

 

跳楼的感觉其实并不好受。

之前太宰治以为那一定是很轻盈的一个过程,风托举着他的身子,而自己闭着眼睛缓慢地等待落地。可梦里胸前像是被压了一万斤石头,沉重得似乎连呼吸都无法进行。此时的本能只有一个——不过还没等他开口喊出那人的名字,他眼前忽然一亮,就看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在自己一脚踏空之后一秒之内,飞速地冲上栏杆往底下看,然后毫不犹豫地跳了下来——还是那样强劲的风,风包裹着他的身体,好像可以一直这样飞起来,像一只黑漆漆的鸟,飞向自己。

不,自己也是浑身黑的。

“中也——”

 

梦里的他只消喊这一声,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可向上拥住那个身影的意愿却如此强烈,自己这具躯壳时时处于撕裂之中。他还没看清中原中也是否真的在向他奔来,梦境便像突然被掐断一般戛然而止,仓促得一如开始。

他猛然惊醒,只感觉十五岁时在自己手腕上留下的伤疤正隐隐作痛。

中原中也还没有醒,一只手固执地吊在他的身上,他就不知道他的搭档什么时候有过对自己如此依赖的时刻。于是太宰治先是惊魂未定地把身边人的脸庞好好抚摸了个遍,确认没事之后,忍不住在他那小巧的唇珠上轻轻啄了一下,有种劫后余生的狂喜。

他的搭档还睡着,不知梦见了什么,整个人的表情都变得凝重起来。

以往自己吻他,就算在睡梦之中,中原中也也会不自觉地动一下头,或者用胳膊软软地勾住他的脖子,然后是一声只有在他不甚清醒的时候才能听见的小声抱怨,骂他混蛋,要他老实睡觉,言语粗粝,语气温柔。

可此时他什么反应也没有,只能听见比平常稍微乱一些的呼吸声。

太宰治顺理成章地感到奇怪,然后是一种满足之后的怅然若失。

怎么说却也不想打断他,于是自己悄悄地起身,把他的胳膊放回被子里。思绪过于乱糟糟了,把困意也赶得无影无踪,他睡出一身汗,于是决定先起来去洗个澡。

离开卧室之前他还在回想着那个梦,然后放心又不放心地看了中原中也一眼。

水雾被浴灯晕成一片橘黄,太宰治头发跟鸟窝一样蓬乱,里面沾着灰尘鲜血甚至还有弹药残片。他其实并不太喜欢给自己洗头,有段时间他睡不好,每次看见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总会疑心自己是否逐渐失去生命,而又不曾真正死去。流水侵蚀亮眼的颜色,洗手池的瓷砖雪白雪白,上面沾着枯萎的黑色植物,鲜活的生命好像也在自己指间逐渐松落。

他一度以为自己不曾拥有过的鲜活生命。

“太宰?”

哗哗的水流声中他忽然听见一声呼喊,像是来自梦境之外的遥远处。

“太宰!”

 

中原中也粗暴地一把拉开浴室的门,闹出好大动静。头发和自己一样乱糟糟,衣服也没好好穿,看来起得匆忙。他突然看见太宰治,还没等后者反应过来,就抢先上来近乎霸占式地抱住了他。

太宰治被他嘞得喘不过气来,只听得耳边流水声渐弱,而他附在自己身旁,声音是尘埃落定后的疲惫,还带点没有平复下来的喘息。

“混蛋……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出来装神弄鬼!”

太宰治本来以为中原中也终于开窍,懂得主动与自己亲亲抱抱说情话,没想到等来的是这句没头没脑。他哭笑不得地伸手抚摸着他的后背,漂亮的蝴蝶骨,被单薄的睡衣一丝不苟地勾勒出来。他忽然就有了一个主意,半开玩笑地说:“我要是变成鬼了,中也你还会认出我吗?”

中原中也反常地颤抖一下。

“会……我一定会,认出你,打你一顿,然后把你带回来。”

他松开太宰治的身子,一双蓝眼睛清澈又明亮,直直地凝眸盯着他,瞳孔里漾着一层锋利的刀光一样的晶芒,像是要一直看穿他摇摇欲坠的灵魂。

“太宰,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死了。”

太宰治表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狠狠跳了一下,好像那久病成沉疴的心脏,迎来自己第一次迟钝而敏感的跳动。

他装作轻松地回答:“哦?还有这种好事?”

“对!真他妈好极了!”中原中也定了定神,好像想起了什么,恶狠狠地回答道,“我说过的吧,等你死掉我一定开五百瓶红酒庆祝——就在你的葬礼上开喝。”

“可是……”他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我还是立马跳下去了。太宰,你在梦里的那个世界,真的,看上去特别孤独,好像除了我,就没有什么人还和你站在一边。”

太宰治难得哑然:“……我们应该是做了同一个梦。”

他想起令人恶心的血肉模糊的尸块,永远那样明亮刺眼的玫瑰色晚霞,像蛇一样吞吐着红色信子的围巾。还有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一人孤寂瘦削的身影,他把修长的影子投射地板上,窗外是车水马龙忙忙碌碌的城市,而那人看上去,那么像他。

只有中原中也站在他的后面,微微弯腰,礼帽横在胸前。他的目光是恭顺和桀骜的结合体,就像一只机警迅猛的野豹子,在自己的驯服下,心甘情愿地向他矮身行礼。

“在那个世界里你是首领。”中原中也自顾自说开了,“我成了你的下属……最后一次看见你,是在港黑楼顶,颜色鲜艳的红围巾飘得比你人都高,你在飞扬的晚霞里看我一眼,除了回家般的满足,还有无可奈何的眷恋。”

太宰治听着自己的搭档低低地说着,关于异世的一切,关于他们平生未曾了解的另一种际遇。他知道自己缺失的另一半梦境里有些什么了,那些纷繁的过往和未来,正藏在他此时的另一半身体与灵魂之中,就待那人开口,告诉自己答案。

“那,我死了吗?”

“我不知道。”中原中也低着头,双眉紧锁,陷入深深的思考,“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我一定会拉住你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异常的坚定,仿佛跪在自己身前,无比虔诚地宣誓。

太宰治的眼前开始不断虚化,水珠从自己湿透的发上跌落,把视野模糊成氤氲着暖黄灯光的一片。他随意擦了擦脸,盯住了那双漂亮的蓝色眸子,张了张嘴好像有很多话要说,最后也只是点了点头,“你的确那么做了。”

拉他回卧室的时候,太宰治又不合时宜地想起那晚豚骨拉面,是今晚和中原中也一起去吃的。青菜鸡蛋和排骨,都是暖暖的人间味。人间是何等滋味,太宰治哪里晓得,直到中原中也来了,总归不一样了。他忽然感到如此庆幸,像是刚刚从一个无底的黑洞里意外逃离,尽头是一束弥足温暖的光。

肚子又有些饿了,他想,明天早上应该和中也一起去尝尝街角新开的那家海鲜店。

他们没有经历过最深切的苦难,便无法感受最淋漓的悲喜。幸而在此刻的梦境之外,还可以有一万个日夜供他们慷慨挥霍——只要他想。

“睡吧,中也。”关灯之前,太宰治最后对自己的搭档说了一句。透过那一方灯光,身边人的眼珠还在眼皮底下不安分地滚动着,他从未见过他亲爱的重力使有过如此张皇失措的时刻。

“放心。”顿了顿,他又补充了另外一句,他才不会向中原中也这种讨厌的家伙道谢,于是改说爱你也不是不可以。

“你也说过的啦,我一定会被你拉住……这件事情和在哪个世界里没有关系的。

黑夜里他小心翼翼地靠过去,他又拉住了他的手,这一次似乎比之前更加坚定,而下一个黎明正从梦境之外向他们迢迢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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